:论白话
国语体(即胡适之,陈西滢诸先生的文体)是我们白话文的基调。欧化体和创造体曾经风靡一时;现在却差点儿势。用活的方言作文还只有几个人试验,没有成为风气;但成绩都还不坏。近年来可有一种新运动,向着另一方向去。这所谓旧瓶里装新酒。用时调,山歌,弹词,宣卷,鼓词等旧有的民间文艺的体裁来说新的东西。上海这种印本大概不少,但我没有见,无从评论,这些体裁里面照例夹带着好些文言,并不全是白话;那是因为歌词要将就音乐,本与常语要不同些。这种运动用意似乎在广播新思想,而不注重文字;与前举几位的态度大不一样;只有与蜂子先生还相近些。
最近宋阳先生在《文学月报》里提出“大众文艺的问题”,引起许多讨论。关于“用什么话写”一层,宋阳先生主张用“最浅近的新兴阶级的普通话”,而这“又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”。但止敬先生在同报第二期里指出这种普通话“还不够文学描写上的使用”。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《北斗杂志》上主张用“大众日常所说的绝对白话”,就是“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”。这种大多数工农大众的普通话,其实是没有的。工人间还有那不够描写用的普通话,农人各处一乡,不与异乡人接触,那儿来的这个?其实国语区域倒是广,用国语虽不是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,可是相差不远,而且比较丰富够用。止敬先生主张,“还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话”,便是为此。但我的意思,不妨尽量地采用活的北平话,和我们的国音现在采用北平话一样。不过都要像赵元任先生的戏谱那样,可太麻烦;我想有些读音的轻重和语助词的念法不妨留给读者自己去辨别,我们只多多采用北平话的句法和成语(可以望文生义的)就行了。若说这么着南几省人就不能懂,我觉得不然。他们若是识过字,读过国语文或白话文,这是不成什么问题的。不识字,或识字太少,那就什么书也不能读;得从头做起,让他们先识够了字。
《南北极》和《小彼得》两部书都尽量采用活的北平话,念起来虎虎有生气。《小彼得》写工人,兵,讲恋爱的青年,和动摇的投机的青年。作者写某一种人便加进某一种特别的语汇,所以口吻很像。《稀松的恋爱故事》写现在恋爱方式的无聊,《猪肠子的悲哀》写一个在观望在堕落的小资产阶级,《皮带》写一个患得患失的谋差使的人,都透彻极了。《面包线》写一件抢米的故事;篇中空气渐渐紧张起来,你忿忿了,然后痛快地解决了。《二十一个》写得不大结实些;别的都不坏。《南北极》只写工人,海盗,渔人,都是所谓“流浪汉”,干脆得多,不像《小彼得》里有时还免不了多少欧化的痕迹。《南北极》那一篇自然最酣畅淋漓,写一个流浪汉对于上层阶级的轻蔑与仇恨。这种轻蔑与仇恨是全书的中心思想。其中三篇只表这个思想和对于将来的确信。《咱们的世界》写海盗,表面上虽也还是《水浒》式的英雄;骨子里他们却不仅是反抗贪官污吏,替天行道,而是对于整个儿的上层社会轻蔑与仇恨。他们相信,“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”。